8000年 八千里路云和月

时间切回到当下。2025年10月26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问，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这4年自主摸索出了一套山地遗址田野考古的经验，这一经验具体是什么样的？

方向明回答，浙西南考古取得的重大成就是各方组织通力支持的结果。当地文物干部的事业心和责任感是考古工作有机会得以展开的首要条件。云和工作的开展基于地方业余文保员邱长其的调查发现，随后云和县文保中心的杨克新主任起到了关键作用。

“云和考古新一页的真正机会来了。”

陈明辉看了老邱采集的文物。

这位80后良渚工作站站长，从未到过浙南。2021年,方向明从云和回杭州后，对他说，不要老是做良渚，老是围绕着良渚也就这点内容，做不大的。陈明辉很快答应。

一个个装木制玩具的盒子，用来放石器。每件器物，老邱都做了登记，哪里出的，写好标签，贴在上面，分格装在木质玩具盒里。这些采集的地点都沿着浮云溪两岸分布。老邱还修复了一只他采集的肩头弄文化时期的大罐。

初看这些器物，可能是新石器时代的，也可能属于夏商，但一看到石镞，考古人的本能反应这是好川文化的。

好川文化是新石器晚期的代表性考古学文化，年代相当于良渚文化至广富林文化时期，年代约距今5000~4000年，广泛分布于浙南、闽北、赣东地区，瓯江流域分布尤其密集。

要说好川文化的重要性，是跟良渚文化在太湖流域的消亡，往四周扩散有关。良渚文化晚期，也就是良渚先民走到了历史进程的最后时刻，他们去了哪儿? 好川，一定是重要的去向之一，其中一路跟当地的土著文化融合，形成了好川文化。

但是，浙西南是中山、中山丘陵和丘陵盆地的结合区，原始地貌复杂，植被茂密，相对于浙东沿海和杭嘉湖地区，浙西南一直是考古工作的薄弱地区。

有难度，但依然有开拓者。

1977年，牟永抗、毛兆廷、柴福友等在江山南区开始古遗址古墓葬的调查试掘，创造性地构建了本地区新石器时代晚期到西周时期的文化序列，同时，命名了“肩头弄文化”和营盘山期遗存。

1997年，遂昌发现好川墓地，清理墓葬80座。2001年，《好川墓地》考古报告正式出版，提出“好川文化”的命名。2018年缙云陇东遗址的发掘，进一步丰富了好川文化的内涵。

“我们对浙西南先秦时期的了解差不多仅限于此。”北京大学教授赵辉说。

云和县文旅局和云和县委县政府配套20万元调查资金，支持浙江省文物考古所在2021年开始了第一次摸底调查。

陈明辉在“在蛇冬眠不久就组建了队伍”——2021年的队伍，只有他和两个从良渚带来的技工——哦，一个半，他笑。有一个技工还在别的地方发掘，临时过来帮忙。

那年，陈明辉同时在三个地方跑，嘉兴、杭州、丽水，做区域系统考古调查，一周每个地方待2天。

摸底调查四个字，看起来轻描淡写，但在“九山半水半分田”的云和，就要换成另外三个字：跑山头。

陈明辉早早定好了调查的基本原则，比如，以大型盆地或地势较好的小流域为重点调查区域，如云和盆地、碧湖平原、松古平原、壶镇平原等；以海拔150~300米的山头为基本的调查对象；以已有线索的地点及周边为调查重点，在不同季节对同一山头反复多次踏查。

“第一趟跑完，我们觉得还有必要跑第二趟、第三趟。”

为什么？陈明辉说，主要和植被多有关，有时候遗址点常常会被覆盖，没看到陶片，这种概率很高。如果没有看到陶片，就无法定年代，也不会给它定成遗址点。

（下转13版）

（上接12版）

第一年，跑完两次系统调查，共发现50个遗址点，再跑一次，共81个，又增加了31个。截至2025年10月，整个云和县共发现遗址100多处，其中先秦遗址81处。而4年前，只有13处。

云和的调查，在4年里推广到了全域。在浙江省文物局的支持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市县开展“全区域、全时段”的区域系统调查，发现各时期遗址1000余处，其中先秦时期遗址近700处。

调查过后，“先考古后出让”的“考古前置”，以及一探究竟的考古发掘，也同步进行。换句话说，这是一种边调查边发掘的工作模式。浙江省开创了省域范围全面开展考古前置的工作，目前每年考古项目3000处~5000处，数量惊人。

但此时，陈明辉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这些山地遗址大部分都没有文化层堆积，90%以上都没有。陈明辉推测“有些遗址可能就不是遗址，是墓地。”

既然90%没有，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找？

“万一有呢？”陈明辉说。

2022年1月8日，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处遗址点，在高胥村的一处自然山岗上，地表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原始瓷片和陶片，还有原始瓷豆等小件，甚至还有大片较集中分布的原始瓷罐等。

陈明辉在山岗西坡坡脚发现了一处坑状遗迹，坑底有鹅卵石，但依然没有发现文化层堆积。遗址平面近椭圆形，面积约4万平方米，很大。

这个点，被命名为门前山遗址，因为开发工程建设，陈明辉和队员发现遗址时，挖机已经进场在清理植被，对遗址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陈明辉有点纠结。叫停还是不叫停，挖还是不挖？

调查采集到了那么多陶片和原始瓷，初步判断应是西周的，但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地层，也找不到遗迹。

同事黄昊德看了门前山采集的器物，确认这处遗址属于西周时期，很可能是一处西周时期的墓地。

陈明辉心里有底了。“就算没有文化层，不是居住类遗址，墓葬也必须得挖。”他马上叫停了施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云和县文物保护中心立即对门前山遗址进行了抢救性发掘。

发现了三座墓葬，均为土坑墓。预判是对的。但是，更大的问题来了。整个山岗都散落有原始瓷片等遗物，且山岗顶部和坡脚均有明确墓葬，考古队推测，整个山岗可能都会有墓葬分布。

范围太大了，探沟无法全部覆盖，肯定会有遗漏，但也不可能把整座山挖掉。

考古圈有一句话，想得到，才能挖得到。考古不是按部就班的机械工作。陈明辉看着挖机——能不能用挖机给整个山头清表？

面对山地遗址，在无法通过勘探和长探沟发掘掌握遗迹分布情况的前提下，先用挖机清除表土，考古队再刮面寻找遗迹的方式，对遗址进行了“重点勘探”，然后再发掘。这就改变了此前设定的探沟式发掘的工作方法。

为了支持这种清表式的方法，挖机也做了“定制”，爪子全部改成平铲，而不是原来的齿状，是温柔款的。

一个多月，门前山剃了一个美美的光头，清表面积约两万平方米。发现墓葬的位置再进行正式发掘。通过前后近3个月的发掘，共清理墓葬15座，出土随葬品19件。此外，还发现器物堆17处，共出土陶器、原始青瓷、石器等各类器物标本数十件。

这是丽水地区第一次发掘的无文化层的遗址。

门前山遗址创造了山地遗址田野考古的第一次，方法找对了，更多的第一次，才会苏醒。

在新开放的云和县博物馆里看到，我们看到了一个地层“蛋糕”，有12层。

这是黄山上遗址的“楼层”。

之前，陈明辉发现丽水地区很多遗址找不到文化层，但是黄山上的南部破坏小，文化层堆积最厚的地方居然有4.2米。

自下而上，文化层从早到晚，依次是跨湖桥文化、崧泽文化、好川文化和夏商时期（肩头弄文化）。

考古学家也没有想到，楼里居然住着8000年前的跨湖桥人，这让他们很兴奋。因为这将云和的人类活动从文献典籍记载的“五百年建县史”，向前大幅推进至考古实证的“八千年文化史”。

而对于考古学而言，还有更深的意义。

陈明辉在汇报PPT上打开一张地图：跨湖桥遗址分布图。

考古发现目前所知跨湖桥文化分布最北的遗址，在如今杭州良渚文化村附近，叫火叉兜遗址。而最南端，此前的记录是金衢盆地的仙居下汤遗址。如今，北界的记忆条更新了，没想到丽水也有跨湖桥人的身影。

说完首创和最早，再来看看“最大”。

显山湾其实是陈明辉最早关注的遗址，编号为1。

10多年前，老邱在这个点采集，“因为就在县城边上。”城西路与复兴街交叉口东南侧，有一处低矮山冈，高差约25米。显圣湾遗址就在这座山岗上。

2022年至2024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云和县文物保护中心对显圣湾遗址展开了考古发掘。

“我跑的第一个点就在这里。”陈明辉指了指，这是西北坡。

坡上有个断坎，文化层最厚的地方有1.3米。有文化层说明它有堆积，就能知道它的年代序列。陈明辉首选这个点发掘。挖了200平方米之后，发现了5座好川文化墓葬，但是随葬品不多，等级比较低。

遗存不算丰富，但是西北坡的“戏”很足。

比如，发现了1837件石制品，其中85%都是石镞，也就是箭头，有石料、坯料、半成品、成品等石镞制作的各个阶段性产物，也发现了磨石等加工工具。这说明该区域应该是一个石镞加工作坊，人们主要用它来狩猎。

发掘中居然出土了绿松石镶嵌片、玉钺残片——高级。说明西北坡周围应该有高等级墓葬。

西北坡边上，还有小山包，现在叫北岗，还有一个南岗，是遗址的两个制高点。

重头戏应该就在那里。

2022年8月至9月、2023年8月和2024年11月对北岗进行考古发掘，居然发现了110多个密密麻麻的柱洞。显然，这是一座大房子，有200多平方米。时间是新石器末期。

刚开始柱坑小，建的是小房子，后来，原来的废掉了，又建了大房子，都属于好川文化，但年代有早晚。

但是这个房子孤零零的，边上没有发现别的房子，可能有某种礼仪功能。

最重要的是，边上还发现了3座墓葬，最大一座墓葬M51面积达到了22平方米，出土了良渚人的器物：一件刻着神兽纹的玉锥形器。另一座M49出土的花石钺，也是良渚人爱用的。

让专家们小激动的是，M51还发现了一件日月纹玉套管。在山东，同时期的山东大汶口文化也出土过，居然在浙江云和发现了同款。

方向明说，大汶口文化独霸的“日乌”铭刻，以前遂昌好川墓地出了一件，但被割去了半个太阳。这次云和显圣湾所出，更为完整。所以，“距离，从来都不是问题，交得其道，千里同好。”

显圣湾遗址的南岗，目前正在发掘中，为一处好川文化的高等级墓地，已经清理墓葬53座。

多，已经不是重点，关键在“最大”。显圣湾遗址目前已经发现了5座规模达22平方米~30平方米的大型墓葬，显示出明显的社会分化现象，

这个“大”是什么概念？

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有一个属于龙山文化的西朱封遗址，和好川文化属于同时期，最大的墓葬接近30平方米。

显圣湾打破了纪录，这是目前中国新石器时代规模最大的墓葬。

“堪称中国新石器时代各地墓葬里之最，令人震撼。”赵辉这样说。

除了大，让大家很震撼的还有一件事。继第一层陶器发现之后，挖到墓底，居然还有一层陶器，整个深度有1.65米，很深。良渚墓葬保存最好的才会有这么深，一般只是三四十厘米。

随葬品居然放了两层。陈明辉说，好川墓葬之前没有发现过这种特殊葬俗，良渚也没有发现过。但在云和不是个例，发现少数墓葬都放两层随葬品。

显圣湾的发掘还没有结束，陈明辉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一、寻找先秦城址。二、找到更早的万年遗址。

他剧透，线索，已经有了。

本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返回搜狐，查看更多